《千字文》“云腾致雨，露结为霜”两句，以整齐的对仗，勾勒出天然界流通改变之理。其精妙之处，不只在于前后语义的照应，更表现在声律的和谐。依照古代蒙学韵文的要求，上下句需统筹对仗与平仄。“云腾致雨”四字为“平平仄仄”，与之相对的“露结为霜”应为“仄仄平平”。逐字剖析，“结”是入声字，属仄声，“露结”二字正合“仄仄”之序；“为霜”二字则应为“平平”，“为”在此读作平声（wi）。这一声律特征印证了“为”的动词特点，而非读作去声（wi）的介词用法。这种句型结构上形、义、音的一致，为“为”字的阐释供给了多重佐证。

  “为”字在“露结为霜”中用作动词，表“变成”之意，这一用法可追溯至其原始语义的引申头绪。甲骨文中的“为”，字形作以手牵象之状，下方是长鼻巨齿的象形，上方为一只手，生动展示了先民奴役大象劳动的场景。罗振玉《增订殷虚书契考释》：“意古者役象以助劳，其事或尚在服牛乘马曾经。”提醒出“为”的转义为“奴役”“劳动”，是一个与生产活动直接相关的动词。后引申为一般性的动词“作为”“做”等，姚孝遂说：“甲骨文为字从手牵象，故有作为之义，乃会意字。”（《甲骨文字诂林》）能代表学界对“为”字基转义的遍及确定。但是，《说文》释“为”为“母猴也”，以为其字形像母猴之状。此说虽影响深远，却与甲骨文转义不符。究其原因，盖因小篆“为”字已失甲骨原形，“手牵象”的构形渐趋讹变，许慎未见甲骨文，仅据讹变后的字形揣度，故有此误。从甲骨文到后世文献，“为”的动词性一向明显。在详细上下文中，“为”的“作为”“做”等基转义适当灵敏，可译为“治”“学”“组织”等，如《论语先进》：“为国以礼。”《论语阳货》：“女为《周南》《召南》矣乎？”《左传隐公元年》：“不如早为之所。”“为”的“变成”义即由此引申而来，《诗小雅十月之交》：“高岸为谷，深谷为陵。”“露结为霜”之“为”正是这种引申义的典型表现，既保留了动词的动作性，又凸显了事物形状的转化。

  “霜”字的构形与先民对物候的调查密不可分。前期文字中不见“霜”字，但在传抄古文字中，“霜”字的各种字形上半部均为“雨”字头，像雨滴下落之形，标明其与水汽凝聚相关。在小篆中，“霜”字逐步定型为从“雨”“相”声的形声字。

  严霜降，草木凋谢，但也标志着庄稼果实的老练。因而，“霜”在后来的文明语境中遂衍生出“凋谢”与“成果”的两层内在，并终究升华为一种一起的文明哲思。这一点在《说文》释义中也得到完好的表现：“霜，丧也。成物者。从雨相声。”而以“丧”释“霜”，首要直指其肃杀草木的特性，“凋谢”之意便基于此。霜降至则草木枯，故《释名》云：“霜，丧也。其气惨毒，物皆丧也。”曹丕《燕歌行》“秋风萧条气候凉，草木摇落露为霜”，以文学的笔法刻画了寒霜使草木摇落、万物凋谢的现象。这种语义源于农耕文明对时节的灵敏，霜的呈现标志着植物成长周期的完结，故而衍生出凋谢、衰落之意。但“霜”一起又蕴含了“成果”的正向内在，故《说文》又说“霜”是“成物者”，意思是“霜”既可以摧物，亦有成果事物的一面。王筠《说文解字句读》引《京房气候》云：“霜成果万物。”张舜徽《说文解字约注》：“霜、雪皆有杀伤之力，凡为患禾稼之害虫，至是始尽，然后来年可望丰盈。故古人云雪兆熟年，又曰熟年之冬，必有积雪，皆即此理。许训霜为丧，又申之曰成物者，亦斯意耳。丧与成，似相反而实相成。”可见，“霜”既是成长的结尾，也是收成的起点。这种“凋谢”与“成果”的对立一致，深植于我国民间传统文明的哲学内核。霜的来临，外表是“肃杀”（丧），实则为“孕育”（成），经过完结旧的成长周期，为新的循环积储能量。这恰与《周易》“生生不息”的思想相照应，“六合之大德曰生”，而生的进程本就包括“枯”与“荣”的替换。“霜”的两层性，实为六合循环、阴阳消长的微观描写。

  “为霜”连文，最早见于《诗经蒹葭》“白露为霜”，与《千字文》“露结为霜”虽遣词稍异，却同属对天然现象的客观描画。这种表述背面，是先民对水循环与气温改变规则的朴素认知：露遇寒而凝为霜。恰如《大戴礼记曾子天圆》所言“阳气胜则散为雨露，阴气胜则凝为霜雪”，以阴阳消长解说物态转化，展示了前期的天然哲学观。跟着文明演进，“为霜”的意象逐步逾越单纯的物候记载，被赋予更丰厚的情感内在。阮籍《咏怀诗》“清露被皋兰，凝霜沾野草”，以霜露意象烘托孤寂心境；张继《枫桥夜泊》“月落乌啼霜满天”，借霜色充满营建旅夜的凄清气氛。这些诗句中的“霜”意象，已从天然描绘升华为情感载体，表现了我国文学托物言志的传统。

  《千字文》将“露结为霜”与“云腾致雨”并重，置于“六合玄黄，世界洪荒”的庞大叙事中，不只是对天然现象的罗列，更暗含阴阳相济、万物化生的世界观。经过“为”字的动态联接与“霜”字的物候特征，两者一起构建了六合间水汽循环的完好图景，展示了古人天人合一的全体思想。这种将地理历法常识融入蒙学读物的做法，既传递了有用常识，又渗透了文明观念，恰是中华民间传统文明“寓教于文”的生动表现。

  （作者朱子辉，系我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。原文刊载于《光明日报》2025年10月10日第16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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